她打了一串电话,问了好几家汽车公司,才租订到一辆最新的福特 Mercury汽车,黑色的,九点半来国际饭店接她去虹口。
于堇心里一清二楚:她既不能违背诺言,不然无法深入虎穴;又不能让人看笑话,把她当作傻瓜。因此,她选了一身黑,黑丝绒旗袍,戴了珍珠项链,手 上也是钻戒。而且就在她要找个帽子时,她发现自己的那顶黑贝雷帽落在写字台与衣橱之间。这之前,她以为它不翼而飞了,看来连帽子都知道什么时候得恰如其分 地派用场。
拿着帽子,于堇站在镜子前,看镜子里那个女人:好像有点戏剧化了,但是她将面临的,都比上台演戏更假也更真。她喜欢这一身黑,这是她作为一个倪则仁曾经的妻子,最后能为他做的。
于堇对着梳妆台,把帽子戴上,来上海时,她就感觉到会有这个结局,只是没想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
福特车到达虹口监牢,已将近上午十点,说好十点放人的。
于堇没有下车,等着倪则仁出来。她想起当初决定把自己嫁给倪则仁时,他对她选的白婚纱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说,“能不能不穿?我中国人,讲究婚 礼不能穿白。”她同意了。他拿起她的手指甲,上面没有涂任何油彩,他亲吻她的手指,“你一点也不像一个大明星。”这句话不知是他的抱怨还是赏识,她一直没 有问。他们的婚礼包了亚尔培路口的西餐馆-罗威饭店一个晚上,请了演艺界朋友,也请了乐队,热闹异常。婚礼没有在教堂举行,仪式也不多,喝酒却太多,难 道不早就是一个兆头:这姻缘太浅。
一辆汽车急刹车声,打断于堇的回忆,一辆卡车,从里面下来几个日本兵。走进监牢里。她看手表,已过了五分钟,还是不见倪则仁的人影。她变得担心起来,下车看看,甚至连记者也没有。这条消息倒是被掩得密不透风,可能是暗杀者怕人多,不方便?
难道日本人改变主意?没准汪伪76号又在耍点倔犟?也许重庆军统变了计划?又等了六分钟,于堇几乎要怀疑白云裳在使什么新诡计。
当然不可能,于堇笑话自己,抓她,与白云裳的目的不合。白云裳这两天紧敲密锣,想必是经过周密计划,不会轻易改变。
这是一个少见的晴天,多云,昨夜的狂风冷雨吹落了许多梧桐树叶。监牢大概被乌云罩住,阴暗得厉害,不过不像要下雨。终于她看见倪则仁走出来,穿着他自己的西服,那衣服却皱巴巴。他脸上有新伤,步履艰难,可能是腿有伤,走不快。
于堇赶紧下车来,朝倪则仁走了几步,招手,让他过来。倪则仁眼神散乱,看到于堇,眼睛顿时一亮,尽最大努力快步走来。于堇赶快上前扶他,给他打开车门。
倪则仁看到她,十分惊喜。快步走到车门口,还没有跨上车,他就急急忙忙对车夫催促:“快发动。”“去霞飞路家里。”于堇给他关上门,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到你住的地方!”汽车刚驶离监狱门口,他就凶狠狠地对着于堇说。
“我不愿意你到我那里。”于堇干脆地说。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倪则仁坚定地说,“一定要去。”他转头,对车夫叫道:“快点开,出虹口,开进租界。”“你该住到你的情妇那儿去!”于堇几乎要喊起来。“她在戈登路有幢房子!”“这瓶醋还能吃到今天,真有本事!”倪则仁根本不想讲理。
“白云裳会让你住的。”于堇想耐心地劝他。
“胡扯!臭婊子!”他几乎吼叫起来,也不知道是骂谁。他朝她身边一靠,他的身体有股酸臭味,连西服也有同样的味道,长久不洗澡的人都会这样。才从大牢里出来的人,气味好不了。但是于堇觉得这个男人的臭味十分讨厌。
这个平时面子上还过得去的男人,整个变了一个人,说话不让于堇有回嘴的余地。车子急速地朝前驶。于堇身子朝边上挪移:“好心来接你,你怎么这么 凶?” 倪则仁冷笑,“车是黑的,人也是黑色的,你是来送丧的,你想心满意足地当寡妇,连离婚手续都不用办了。你以为我是傻子。”他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的财 产早被76号抢得一干二净!那个内奸早就做了手脚!我死你一分钱都得不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于堇气得说不清了。
汽车开始进入北四川路比较繁华的地段,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走动。倪则仁紧张起来。车在红灯前停住,倪则仁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于堇,把脸俯得很低,贴着她的胸口。于堇的心也跳起来,这个人看来知道今天的安排,有意在拿她挡子弹。
于堇叫了起来:“你还像个男人吗?”“快点开,”倪则仁对车夫吼道:“穿过苏州河,走最近的路进租界。”汽车越过四川路桥,倪则仁大吸了一口 气,直起身来,但还是紧贴于堇。于堇感觉自己生理上从来没有如此反感,他的手指扣在她的身上,让她恶心,他身上臭气熏天,像古墓里散出来的气味。这个男人 让她实在瞧不起。
“现在去哪里?”车夫问于堇。
倪则仁抢先回答:“到她住的饭店。”“什么饭店?”车夫明白这两人的情形,还是小心地问了于堇一句。预付车费的人是于堇,他当然明白应当听谁的。
于堇不说话。倪则仁说:“什么饭店?--最热闹的地方,南京路,廿四层楼!”车夫不再说话,倪则仁上次就打听她住什么地方,看来当时,他就在作准备。这次,连个坎都不磕一下,就说出国际饭店。
车夫可不愿听不同的指示,径直往南京路开。
于堇脸都白了,她没有想到倪则仁会有这样的聪明,肯定是有人告诉他。也许他猜到她会住什么样的饭店。当年,于堇与他吵架时说,她一向花自己的钱,绝不花他的脏钱,而且一旦她挣足了钱,就住在全上海最高的地方。
“我不住在国际饭店。南京路也救不了你!”于堇冷冷地说。她不想管这个人的事,天知道他要干什么。今天的事,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国际饭店不可以去。她不应当那么傻,让倪则仁把火烧到那个地方去。
倪则仁看也不看于堇苍白的脸,对车夫大嚷,“国际饭店,开快点,开快点,加你三块大洋!”这辆黑色的福特箭一样穿过南京路,没有一会儿,就在黄 河路头拐角停下,右边几步路就是国际饭店。倪则仁拉着于堇从汽车里跨出来,但是车夫喊了起来:“车费!”于堇手里的皮包掉在地上。车夫继续叫:“车费,加 三块大洋!”于堇站着不动,车夫从开着的窗口抓住倪则仁的衣服,倪则仁只能从衣袋里掏钱。就在这一刻,于堇看到几张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在嘈杂的人堆里一 闪。她一俯身,往地上一蹲,伸手拾起自己的皮包。
枪声从两个地方同时响起。于堇的贝雷帽被打穿,飞落在地上,汽车上中了不少枪弹。司机后背中了枪,伏倒在驾驶盘上,把汽车喇叭压响了,久久不息,似乎在拉警报。
记者们赶到虹口日本陆军部监牢门口,等着倪则仁放出来,等着拍于堇救夫的悲喜剧照片。他们打听到的时间是十点半放人,结果空等,他们忍不住攀住进出 的汽车车窗问。当然一问三不知,日本人态度很不耐烦,对记者失去“友邦亲善”的态度。记者们没办法,在冷飕飕的门口等着,不愿离开这耸动性新闻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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