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裳语气缓和,笑着说,她怕弄僵谈不下去。“谁都知道于堇这个名字。”“日本人也要我?到日军中演戏劳军?”于堇也格格笑起来。
“我帮你把关系搞活络,以后的安全就绝对有保障。”“日本人能相信?”白云裳觉得于堇幼稚得可以,听惯爱国宣传信以为真。她告诉于堇,日本人也 不全是不讲情理的,两年前,军统要在上海火车站刺杀一个中国人,随行的日本军官以身体挡住子弹,以命相救。这事像是戏,可就是真的。从此之后,她白云裳对 日本人的品德有了不同的看法。
于堇听得很认真,想了想才说:“噢,你是想让我把关系搞活络。”她退后两步,靠着玻璃窗站着,“这应该不是个问题,理在情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还在犹豫不决。
“那么姐姐明天去接还是不去接?”白云裳等了半晌,几乎用不耐烦的口气问。
于堇有点措手无策,看着白云裳,不知该是点头还是摇头。白云裳拿起水瓶,往两个杯子里倒水,递给于堇一杯。自己坐回沙发上。
这个白云裳,这步棋十分高明。于堇心里捉摸,她不得不显得更愚蠢柔弱一些。女人家见识浅,不明高深,总没坏处。尤其是,千万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日本海军就是她要接近的目标,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我还是不太明白,妹妹。”于堇只能傻乎乎问,连问题都问不到点上。
白云裳终于捂住正要打呵欠的嘴,顺手看看手上精贵的劳力斯钻石手表,说,“哟,我的天哪,两点十分了,马上就要天亮了。我们今夜还睡不睡觉?” 于堇好心地说,“太晚了,这时候回去,太危险。租界之间要检查。”她早就知道白云裳在租界里有房子,现在只当不知道,乱说一通,有意不明所指。“你可以睡 这里,沙发也可以,床也够大,你不怕嫌疑的话。”轮到白云裳惊奇了,于堇突然跨出一大步,或许她真是善良。倪则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于堇心眼太实在,远远 没有你聪明能干,以后有三长两短,你去找于堇,她准会帮你。
那是白云裳刚和倪则仁相好之后,两人经常说起于堇。白云裳觉得倪则仁心里是有于堇的位置的。就纯粹人情而言,倪则仁看人倒是很准,至少心里明白。
白云裳站起身,“倒真是的,回去也不方便了。”她这才打量这套高级套房,不请自进到了卧室,里面台灯亮着,她惊喜地叫道:“哇,这里面这么大,瞧,这床,真是我见过的最大尺寸。倒是够你我两人睡。”白云裳走到床边,坐下。
于堇把茶几上的那盘凤尾花收拾好,放到垃圾筒里,回身把客厅的灯关了,才走进卧室来。白云裳温柔地看着于堇,接过刚才于堇扔下的话问:“有什么嫌疑?”话说完,她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去看浴室那边的门。
于堇往梳妆台上一挪,坐在椅子上,脸红通通的。“你我姐妹相称的嫌疑。”白云裳坐在床上,她看着于堇,于堇打开床头柜灯,灭了桌子上的台灯。房 间里一下子变了气氛,女人气很足,于堇起身去拉窗帘,面朝南京路的这一排,线绳在她的手里,往下拉,窗帘自动地合拢,又走到面朝黄河路的这一排窗子,拉住 线绳,窗帘自动合拢。
白云裳看着于堇做这一系列动作,她的心热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现在自己居然和于堇在一起,而且在一个房间,马上就会在一个床上。知道白云裳 在瞧着,于堇打开衣柜,找了一件饭店备有的白睡袍,“妹妹呀,这衣服今夜你将就吧。”她自己先朝浴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向白云裳告罪,说她要服安眠药。 “我不习惯与人合床,加上这些日子赶背台词排练太辛苦,失眠得厉害。”
两人终于躺在大床上,白云裳穿着睡袍在右边,于堇穿着自己习惯了的睡衣,睡在左边。于堇听到白云裳的呼吸很快就均匀了,真的睡着了。而她自己的眼睁睁地看着曙光从没有拉严的厚绒窗帘的缝中漏进来。她想,这是十二月一日清晨,真的没有时间了。
这个姓白的女人,应先让她几招,哪怕过于委屈了自己。
八点被闹钟叫醒时,却难睁开眼睛,好像仍然在睡眠之中。突然于堇想起有另外一个女人睡在身边。她惊醒过来,伸手去摸,却发现空荡荡。
难道自己真做了一个梦,她慌慌忙忙坐了起来。
白云裳不在房间,虽然那半边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枕头也用手铺平了皱纹和印痕,但是于堇还是看见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丝,比她的头发质地更柔软,是烫过的,像一条疲倦的蛇,卷曲着。这当然是白云裳的头发。
昨晚白云裳的确在这儿过了夜。她看了看自己,不错,这是我,感觉怪怪的。再一想,原来她与另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竟然不是梦,她的睡衣是扣带子的,醒来时却是裸着身子。
于堇来不及多想,赶快把屋里东西粗粗地看了一遍,没有白云裳翻检过的痕迹。即使这个女人是翻检过整个房间,如同翻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是起码的训练。
迷迷糊糊之中,她没有任何快乐,不过好像也并没有非常严重的反感。如果这是她必须演的一场戏,那么她就演得不错。而每次她戏演得不错时,自我感觉就很顺畅。
对自己这个职业习惯,她皱皱眉头,将床单一把拉起来,扯扔在地板上。好了,就开场吧,全剧演完才算完事。
不过这个白云裳的确让她佩服,就凭白云裳睡得着--或是装着睡得着的本领,就证明她的确是个主意明白、神经坚强的人。于堇笑了,这就好,我能明白这个女人要什么。没主意的女人反而不好对付。
休伯特说:“这个世界大舞台就要炸裂了,你最应当演最适合演的角色。”亲爱的弗雷德,这种戏真那么容易演吗?
尽管如此,于堇心里还是涌起一股委屈。只要和养父弗雷德心灵对话,她便是原来那个奔逃在被死神追击途上的小女孩。那时她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
这次她回到上海后,几乎都是雨天。她可以这么认为:上海淅沥不断的雨水,就是我的眼泪。关于白云裳与她床上的事,但愿以后不会再想起。至少白云 裳在让她睡着后,对这套房子的搜查,让这个 白 小姐一无所获,算是她的一个小小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纸片留在这套房里,除了那个剧本。虚让一招,她无所不可示 人。
包括她自己。
夏皮罗派侍者送来一束带花骨朵的腊梅,而且已经虚放在一个花瓶里。于堇把包花的纸解开,这该是这个初冬最早的一批腊梅。
于堇往花瓶里装水时,一下呆住了。一向细心的她,发现花瓶就是家里的。她小时候一直看到,那是休伯特二十多岁做新郎时从伦敦带来的。不过花瓶年代早了,十九世纪中期伍德威治瓷器,蓝绿混色,很像手绘的。再不值钱,对休伯特也是个遥远故土的纪念物。
于堇明白他特意把这瓶子给她,是想传个信:他虽然不便和她见面,但他就一直在她的身后。
他也知道于堇喜欢花甚过珠宝。于堇从来没有对他提过,因为旧书店里太挤,书中也不便放带水的花瓶,这个大花瓶是少有的几件装饰,从来没有真正插着花。在这时候他希望花瓶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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