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逐客令应该下得很明显,但是白云裳不走,不仅不走,话说出来还生猛:“请你配合。其他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不懂这话。”于堇站了起来:“怎么配合?你想说什么,请直接说吧。”“明天,到时候,你闪开就是!”白云裳也站了起来。
于堇依然不想一步猜中白云裳想干什么:“到了什么时候?”“你这么聪明,何必要我来解释。”对这场戏,白云裳有点不耐烦起来:“你既然救不了 他,也不想救他,你就想办法救你自己。你是我姐姐,我是真心喜欢你。所以,请听我的。”于堇想了一下,走近她,感动得眼里含着泪,叫了一声“云裳妹妹。” 右手放在白云裳的右肩上。白云裳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突然于堇脸无血色,仿佛一下子反应过来:“你们要杀他!”她猛得扔掉白云裳的手。
于堇这样脸色巨变,心惊肉跳的,仿佛从误会中突然醒悟,使白云裳十分尴尬。
白云裳只好站起来,敛容说:“国难当头,风云日紧,我们不能容忍倪则仁这样的人公然投敌。锄奸是我们神圣的爱国使命,每个军统人员责无旁贷,我 伤心欲绝,也只能大义灭亲。”于堇没有想到她爱国剧台词念得有几分真挚,看得出来,白云裳对倪则仁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白云裳挽着于堇的手,坐在沙发上, 摇摇头,声音几乎哽咽了:“真是的,这是个什么世道,做人都由不得自己!”于堇也平静多了,不解地问:“那么又要我去接他干什么?”“你不接,日本人不会 放他,他们还想做得好看。”“我是问,你们军统要我去接他干什么?”于堇尖锐地说,把身子侧过去,“要我把他引入谋杀现场?我做不了这事,我跟他还是有夫 妻名分的!”于堇很悲伤地想到倪则仁的下场,虽然在当年离开他时就有所预料,可是预谋杀人就定在明天,这太残忍。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白云裳一直在观察于堇,这关键时刻,可以看出于堇心软善良,难怪倪则仁说起于堇,嗤之以鼻,说这女人上台演戏好像挺聪明,其实毫无决断力,一切 由他作主。恰恰是于堇无法掩盖的内心柔弱,让白云裳喜欢于堇,她身子依靠着于堇,抱住她的双肩,细细软软地说:“姐姐呀,你是超级明星,顶尖新闻人物,重 庆军统指令,务必请你帮助,把这事情弄大,要让全上海全中国都知道,这是个对投敌人员的警告。他们担心局势一变,上海的军统人员失去租界的保卫,支持不 住。”她扳过于堇,看着于堇的眼睛,“说到底,你并不爱他,我一样不爱他;你恨他,我更恨他。虽然我们与他都是有过感情的,不能否认这一点。但是,家国社 稷将亡,我们炎黄子孙会全部成为亡国奴。”于堇低头不语,听得很专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为难的样子。
“只要一离开上海,到过内地,看到百姓受日本鬼子的那般苦;到敌占区,看到日军的凶残,你就不会下不了这决心。”白云裳能说那么多爱国大话,倒 也真是了不起。于堇皱着眉头说:“我们艺人,也不是冷血动物。不过我刚才说了,倪则仁毕竟做过我的丈夫,你要我参与谋杀他,我不能做。你们另换任何其他场 合暗杀他,我不会警告他。他该受什么惩办都由你看着办。”白云裳站起来,很失望地看着过道那面镜子。
“我绝对不告诉他,不行了吗?”于堇说。
白云裳走到镜子前,将一绺披挂在前面的头发,掖在脑后。转过头来,对于堇说:“你这份善心,倒也是人之良知。不过--不过,如果我开出代价来 呢?”于堇心里一紧,妙,妙极了!她一直在等着这一步。休伯特说的计划,难到极点,时间上又紧得不可能,她一直在这个问题上苦思冥想。她站起来,走到窗 前。难道真的来了机会,能让她及时完成?!但她依然还得装傻下去:“钱当然好,乱世中黄金当然更好,可是,妹妹,生死关头,钱有什么用?”白云裳笑了,笑 得很勉强: “我知道姐姐要的不是钱。”她踱着步子,到于堇身边,看着于堇把靠得最近的一扇窗打开,白云裳靠近她,把手伸进绵绵细雨之中。伸回手来,湿湿的一手雨珠, 似乎也在考虑这步紧要的棋如何走才万全。一时,只听到窗外的雨沙沙地响着。
这雨把上海夜色添得神秘过头,在这么高的地方,那马路上干夜活的清洁工披着雨衣,活像个幽灵,那赶早市的菜贩子鱼贩子,走路杳无声息的窃贼,发现的 人大叫大嚷,接着是狂跑狂追的脚步;黄河路口那幢房子传来吹锁喇的声音,一群人格外欢声笑语,在三层的阳台上辟辟啪啪放着爆竹。时局让人无法安身,普通人 家照样什么也不在乎地结婚办喜事。
所有这些,到这十九层楼上,统统变成隐隐约约的嗡嗡音,像海浪轻柔的喧哗,混入雨声之中成为背景。于堇关上窗子。
“姐姐,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你一直没有问我,咱们那冤家倪则仁明天释放,我从哪里来的消息?”她靠在窗纱上,终于用一个问题推动今夜仿佛已经僵持的残局。
“你的消息,来路,肯定确实。这点我毫无疑问。”于堇虚避一步,她揉揉眼睛,眼睛很累,很想睡觉的样子,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里。
白云裳明白于堇对这问题,没有理由不感兴趣?只是在等她先开口而已。于是她说,她愿意把那消息的来路告诉于堇,不是76号说的,是日本人那来的消息。
于堇反应出乎白云裳的意料,她从骨子里看不起似的,哼了一声。“我不像你是女中豪杰,我只是一个戏子,知道这些事没有用,反而招祸。”她没有必要给自己一秒钟的犹豫,当即接过话,像是本能的回应。
白云裳根本不在乎这话,只顾自己说下去,“只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出卖我,不能告诉日本人,我是军统。”“我对谁说去?我一个日本人也不认识。妹妹,我真不懂这一切。”于堇真的样子着急了,而且越来越不明白白云裳如何开价。
“军统给我的特殊任务,就是我必须接近在上海的日本人,为倪则仁掩护富春交通线。所以我跟日本在上海的陆军、海军、宪兵、特种机关的官员都很 熟,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于堇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那“海军”两字让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幸好白云裳早把窗子打开,房间里下着雨的空气很流通,很温 馨。但是于堇仍感到心咚咚地撞着胸壁,跳得太响,她几乎怕白云裳会听见。
她感到自己在起跑,准备跳过一个深渊。生死在此一跃,自己的身姿一定要稳住,才能一击而中。休伯特的眼睛好像盯着她:“记住,任务压倒一切。” 她闭了一下眼睛,依然说:“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一样是日本人?”“姐姐,我这全是为你好。我想让你见见他们--而且我会来想办法制造认识机会。” 白云裳劝于堇说,“现在因为倪则仁的事,日本方面当然对你特别注意。但是你的返沪演出,也是孤岛很少有的文化大事。日本人对文化人比较尊敬,只要是没有危 险的文化人他们都很感兴趣,以后你在上海还可以更上一层楼,日本人对投资上海电影业也很感兴趣。人呢,脑子得开窍,说到底这上海还是日本人的天下。”“他 们可知道,我是于堇!”于堇气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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