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 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
你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么說謊?那黃風大圣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甚么春秋風、松竹風与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
“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大麻風、偏正頭風?”長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 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你們若遇著他那風吹了呵,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 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說,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异人傳了一方, 名喚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風眼。”
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愿求些儿,點試,點試。”那老者應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儿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儿蘸出少許与行者點上,教他不 得睜開,宁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徑領小介們退于里面。八戒解包袱,展開舖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著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儿 呢?”行者道:“你這個囊糟的呆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啞啞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舖上,轉運神功,直到有三更后,方才睡下。
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
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卻轉頭后邊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窗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 道:“你睜開眼看看。”呆子忽抬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 是?”
八戒道:“這家子憊懶也。他搬了,怎么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豬知道,也好与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門戶的,恐怕里長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 得死!怎么他家拆房子,響也不听見響響?”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不要亂嚷,你看那樹上是個甚么紙帖儿。”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妙藥与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行者道:“這伙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哥 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點札?”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了名,只為 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札罷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庄。你莫怪他,昨日也虧他与你點眼, 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說得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在林子里看馬守擔, 等老孫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師父下落如何,再与他爭戰。”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干事;若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 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
他將身一縱,徑到他門首,門尚關著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惊動妖怪,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花腳蚊虫,真個小巧!有詩為證,詩曰:扰扰 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
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气。只怕熏煙扑扇,偏怜燈火光輝。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里。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 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
又听得支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 定教他一命休矣。”行者听說,又飛過那廳堂,徑來后面。但見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儿鑽將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著唐僧哩。 那師父紛紛淚落,心心只念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啊,想殺我也!你在那里叫我 哩?”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几時才拿得妖精么?”行者道: “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著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啞。”
說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札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有一個小妖,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 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卻不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里求救 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甚么神兵!若還定得我的 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余何足懼也!”行者在屋梁上,只听得他這一句言語,不胜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中,叫聲“兄弟!”
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虫儿,進他洞去探看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 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教他莫哭,又飛在屋梁上听了一听。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道:只是被你赶他,卻不見我。老妖亂猜亂說,說老孫 是風吹殺了,又說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說怕甚么神兵,那個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 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
正商議處,只見大路旁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 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個大圣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 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里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干?”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 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那里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里,還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須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 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圣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 寂然不見,只是路旁邊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上复齊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長庚。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行者執了帖儿,轉身下路。八戒 道:“哥啊,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忏日里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儿是誰?”行者把帖儿遞与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長庚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 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准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 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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