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么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 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 一一說与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与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里來的?”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道: “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与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听見,急轉身, 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系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 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孫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
家里現有一個丑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么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干淨錯了。我 老孫丑自丑,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 聲“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与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 子,坐在旁邊。那高老道:
“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怀哩。”
坐定,高老問道:“适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 “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几個妖怪儿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 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儿說說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甚么鬼祟 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儿: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 婿,指望他与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儿倒也精致,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 愿与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 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么變么?”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后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頭臉 就象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彀。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 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云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 那翠蘭小女關在后宅子里,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与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儿你管放心,今夜 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書?就煩与我 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儿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儿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 是那根錫杖,錫杖怎么打得妖精?”行者隨于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 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個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師父清坐閒敘,我好撇他而去。等 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儿即喚家僮,請了几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 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儿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 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里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聲,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認得是他父親的聲 音,才少气無力的應了一聲道:
“爹爹,我在這里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里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云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 唇全無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里去 了?”
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 道:“不消說了,老儿,你帶令愛往前邊宅里,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儿帶 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后來渺渺 茫茫。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銜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層鐵塔侵 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舉棹梢公許愿心,開船忙把豬羊賽。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 邊塞。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里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 “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噴噴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 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扑的摜下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 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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