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這教怎么說?”行者道:“菩薩,我悟空有一句話儿,叫做將計就計,不知菩薩可肯依我?”菩薩道:“你說。”行者說道:
“菩薩,你看這盤儿中是兩粒仙丹,便是我們与那妖魔的贄見;
這盤儿后面刻的四個字,說凌虛子制,便是我們与那妖魔的勾頭。菩薩若要依得我時,我好替你作個計較,也就不須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妖魔眼 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現;菩薩要不依我時,菩薩往西,我悟空往東,佛衣只當相送,唐三藏只當落空。”菩薩笑道:“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個計 較。”
菩薩說:“你這計較怎說?”行者道:這盤上刻那凌虛子制,想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吃了一粒,變上 一粒,略大些儿。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儿兩顆仙丹,去与那妖上壽,把這丸大些的讓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孫便于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衣,老孫將他肚 腸,就也織將一件出來。”
菩薩沒法,只得也點點頭儿。行者笑道:“如何?”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万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鶴 氅仙風颯,飄颻欲步虛。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邪軀。行者看道:“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 精?”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做一粒仙丹: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三三勾漏合,六六少 翁商。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外邊鉛与汞,未許易論量。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儿。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儿,徑到妖洞門口看時,果然是:崖深岫 險,云生岭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崖有鹿, 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邊垂惻隱。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孽畜占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 有個慈悲。
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引。那妖早已迎出二門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 道:“小道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他二人拜畢,方才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菩薩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与那 妖道:“愿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与菩薩道:“愿与凌虛子同之。”讓畢,那妖才待要咽,那藥順口儿一直滾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滾倒在地。菩 薩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卻把一個箍儿,丟在那妖頭上。那妖起來,提槍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菩薩將真言 念起。那怪依舊頭疼,丟了槍,滿地亂滾。半空里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滾坏個黑熊怪。菩薩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么?”那怪滿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饒 命!”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行者道:“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 山后,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行者笑道:
“誠然是個救苦慈尊,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念上他娘千遍!這回儿就有許多黑熊,都教他了帳!”卻說那怪蘇醒多時,公道難禁疼痛,只 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饒性命,愿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与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槍,跟隨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菩薩吩 咐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后再休懈惰生事。”
行者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才捧著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徑回大海。
有詩為證,詩曰:祥光靄靄凝金象,万道繽紛實可夸。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
降怪成真歸大海,空門复得錦袈裟。畢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云頭,將袈裟挂在香楠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里。那洞里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 走了。行者一發行凶,將他那几層門上,都積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齊發火,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叫道: “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 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 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跪下道:
“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了寶貝,待我還了愿,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 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里搶出的余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几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桃杏滿林爭艷麗, 薜蘿繞徑放精神。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 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庄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 觀看,真個是: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 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 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褌扎褲,腳踏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步。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問你一個信儿:此間是甚么地方?”那個 人只管苦掙,口里嚷道:“我庄上沒人,只是我好回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 那人掙不脫手,气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气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 扭右扭,那里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拑住一般,气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只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著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憑他怎么支吾,只 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 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過,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庄。你放 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与我說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 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儿,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長法, 一則敗坏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轉把女儿關在他后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內人相見。我太公与了我几兩銀子,教我尋 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后后,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干事,又与了我五 錢銀子做盤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無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 此實情。你放我走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 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 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 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于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台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 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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