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龙开船,二十分钟可以到达一个月牙形的小岛。那里山丘起伏,树林成荫,风光很美。训练谍报人员的基地就设在那里。于堇从来没有清楚地看到其 他学员,只有某些偶然的机会,听到教官在说,“杜鹃可能撑不住了。”“番石榴受了伤!”她猜想是从东南亚每个国家选来了一个女性,在此地作特殊训练。每个 学员只给了一个花名作代号,于堇的代号是蓝靛花--Indigo.蓝色,堇花之蓝,也算贴切。
训练基地的教师却奇多,于堇有时猜测可能教师比学员多三倍。反正驻东南亚的美军尚未投入战事。看来这是美军向港英秘密借这个小岛做了训练基地。 训练时花最多的时间是在日语和日本文化上,但各种枪支的射击,徒手格斗,短刀格斗,巷战等,占用时间也不少。虽然于堇从小喜欢体育,不过这样蛮横的训练, 经常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幸亏间隔学习各种特工技术:窃听、化妆、下药、发报、文件摄影、游泳潜水、艇船操作。水上内容之多,于堇有个感觉:这个特训营是美国海军部门负责。当然,从教官们的服装看不出任何番号、军种。
教官不允许与学员有个人交往除了“Sir”和“Miss Indigo”,他们之间没有其他名字。
偶尔有教官训练之后邀请她共进午餐,她虽看不到军阶标志,但知道他们是比较负责的军官。
这天来了一个教官,他长得很高,头发剃得很短,人显得文雅,年纪与她相近。从他讲的“日军战略研究”课程来看,可能来自美军参谋部。
他们吃饭时谈得很投缘,他像个大学里的年轻教师,不时开个玩笑,明显对她有特殊的兴趣。她意识到了,脸就红了。
训练班军纪绝对不允许这类事。两人当即告辞,以后也有过午餐,都是有别的教官在场。这种回避弄得她很难受,男女一旦抑制住愿望,这愿望就更强烈,渐成思念。她渴望见面,即使周围晃动着他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他一眼,哪怕不说话,她也感到一种快乐。
不过,一切都得等整个训练结束。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这年春天,有一次他们终于有了勇气又单独在一起午餐。于堇专心注视他,教官受了鼓励,他说得兴起,像个被注视的男人那样开始逞才夸口。
“别以为我们这些人是在准备与日本打仗。不,不,相反,英美在远东的军力,完全无法守备这么散乱的岛屿。欧洲的形势,使我们不可能在亚洲主动进 攻。”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这种最高层战略谈话对于堇的震撼力如何。的确,于堇听到惊奇万分。“所以,我们--我们大家--在此苦学的目的,不是与日本打仗, 而是尽可能设法避免与日本冲突。”于堇心里格登一声:那么中国在干什么呢?在代英美缠住日本?在日军的全部压力下代西方承受打击?那么,我在干什么?我为 学谍报保卫西方不卷入,让中国苦撑下去?
但是她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专心地看着她的教官,她的笑容让对方滔滔不绝。
那天告别时,她和平日一样。这个儒雅的青年军官看着小路上的花丛说:“春天来了真好,但我最喜欢那蓝色的花。”她望着远处的海水,像没有听见。一个成熟女人,自然知道这个军官在向她表白好感,可能他比她相思更苦,竟然忘了训练班军纪。她的脑子仍停在刚才他说的话上。
一周后,此军官带来一个女教官,给她讲解并示范床上技术,说是训练女间谍必不可少的一课。于堇看得心惊肉跳,但是当他们要求她“模拟”学到的知识,她也如职业训练一般,照做了。她是演员,其实可以做得更“乱真”,可是哪怕有个好借口,她也不愿给这个军官任何鼓励。
此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夏末训练班结束,当然没有结业仪式,有个将官向她庄严地颁发了奖章和奖状,并且授予她中尉军衔,但一切相关物件,“由有关部门暂为保管”。学员回原住址待命。
应当可以喘口气休息了,这训练对她太辛劳了一些。她回到港岛时,忽然觉得两手空空,心中空空。她和教官再也不会见面,除非她求助休伯特。但是, 她不再喜欢那个人,从那天他说出那些话之后。那段单相思无疾而终,她的心里已对这个男人有障碍间隔。那短短几天时间闷得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 橱窗,这家看过看那家,第一次走入专摆着摊位的小街,听着人声喧哗,停在水果鲜花市场,一切都恍恍惚惚。
香港那些影艺圈的男人,眼光短浅,小鸡肚肠,让人提不起精神。
她面朝海湾坐着,等待的日子,像那海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湿了她的双脚,浪打在她的衣服上,水花扑腾到她的脸上。而现在是进入战场的时候了,对 任何突然事件的发生,她已经准备好了。看着化妆镜,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谍报人员。那么,我到底是什么?于堇愿意从这一生仔细想起,却分不出一个头绪。
化完妆,于堇站在幕布后面,白云裳走出舞台,台上诗人在伏案写情诗,读出声来,情深意长地思念去百乐门当舞娘的情人。趁这个空隙,于堇给白云裳整理一下舞服,“这诗人让你感觉不错吧。”“他看上去不像是做戏,来真情了,怎么办?”白云裳说。
“常见的事。”于堇拿着口红:“谭呐会管住这种人,你放心!”“哎呀,该我上了。”一个疾步跨进灯光之中,白云裳转身成了红舞娘,她跳的狐步, 非常地道,有点柔媚,有点快乐。于堇想这白云裳演爱情戏还真能投入,做得很认真,当然一穿上那红裙高跟皮鞋,鬓上插上朵玫瑰,涂上鲜亮的口红,诱人魂魄的 音乐一响起,谁还能招架得了,谁还不情愿暂时忘掉现实中的血腥呢?
不能怪白云裳想不起倪则仁,她自己不也是早忘了这个人吗?
幕间休息时,谭呐从幕布后探了一下头,看了一下观众的反应,就往于堇的化妆室赶。
可是门关着,谭呐敲敲门,里面有两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有白云裳咯咯的笑声。两个女人隔着门七嘴八舌对谭呐说:“导演,来得及。我们在换衣服,你这时候进来会晕倒的。来得及,你放心。”谭呐想想,摇摇头走开了。
幕又起时,很少有观众发现女主角相貌有点变化。上海人对口音不是特别敏感,他们没有发觉上半场的舞娘北方话字正腔圆,现在的演员却带些南方的柔美。观众席中似乎有点不安的细语,但肯定没一个人会想象到这女主角中途换了人。
舞台上,红舞娘和诗人互相爱得你死我活,互相恨得你活我死。最后两人都不想活了。
老板偷听到诗人的话,冲了上来,急冲冲地喊道:“你们俩别混闹了!要死也别在这里,上海人不跟鬼跳舞。我这舞厅关门,你们不吃饭我还得找饭 吃。”莫之因坐在第一排得意地摇头晃脑,可是听到老板说的话,谭呐觉得此人的脸都白了。这是他最后一刻加上去的台词,莫之因的本子并无此台词。
谭呐感到很高兴,终于把这酸戏冲了一下。
白云裳给下台来的于堇递上一杯温开水。于堇喝急了,咳嗽两声。正好台上诗人被百乐门的保安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上,也在咳呛。白云裳轻声笑,一边替于堇拍背。
“他可没有你这么舒服。该你去阻止他们打人了。”白云裳看着台上,催于堇。于堇走上台,一见她出现,老板气焰低下来,生怕得罪她,生怕这个摇钱树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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