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凄慘更傷悲。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行凶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東岭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 北溪狐兔無蹤跡,南谷獐帛沒影遺。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絕桑無怎養蚕?柳稀竹少難栖鳥。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豹嫌蟒惡傾頹所, 鶴避蛇回敗坏間。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里,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 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 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 群猴听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 黃鷹劣犬,网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 飢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听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 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凄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 小者,只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 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后,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里, 鑽在澗內,藏于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 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 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干?”群猴道:“說起這獵戶, 可恨!他把我們中箭著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 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夾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斗, 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甚么人執事?” 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芭二將軍管著哩。”大圣道:“你們去報他知道, 說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里報道:“大聖爺爺來家了。”那馬、流、奔、 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
大聖坐在中間,群怪羅拜于前,啟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 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 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殺妖精; 他說我行凶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听用了。” 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几年罷!” 叫:“快安排椰子酒來,与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 几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甚么時度,他逐日家在這里纏扰。” 大聖道:“他怎么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小的們, 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与我搬將起來堆著。或二三十個一堆,或五六十個一堆, 堆著,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蜂,一個個跳天搠地,亂搬了許多堆集。 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 只見那南半邊冬冬鼓響,當當鑼鳴,閃上有千余人馬,都架著鷹犬,持著刀槍。 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凶險。好男子,真個驍勇!但見:
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挂寶雕弓。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 龍。成群引著犬,滿膀架其鷹。荊筐抬火炮,帶定海東青。粘竿百十打,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网,閻王扣子繩。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大聖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 手里捻訣,口內念念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嘲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万疊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 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万竅怒召天噫气,飛砂走石亂傷人。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馬,一個個: 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參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 檳榔怎得還鄉?戶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 詩曰: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 可怜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云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 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余。’真有此話!我跟著他, 打殺几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 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听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 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 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腌著,慢慢的食用; 把那些弓箭槍刀,与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斗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 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 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 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听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 過了白虎岭,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 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 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松林之內。正行處, 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飢了,那里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 在此等老豬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与八戒。 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余里,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 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 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价,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 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 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里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里睡下。 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綁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 怎么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 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貪著吃齋,我們那里會他? 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里, 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 沙僧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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