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不”。
警察们临走前祝福我速速康复,又约了第二天一早在警局做笔录,到时他们会有车来接。
从哲离家到现在,大约一周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一刻安稳过,或者思绪纷飞或者意外突现。特别是经过昨夜之险后,我真的累了。很快地,我在病床上陷入深沉的昏睡,连中饭也错过了。
下午醒来时,我感觉精神好多了,想出去找个网吧收发电子邮件。负责看护我的年轻护士一开始不肯放我走,说警察嘱咐过,今天应该就呆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但我跟她死缠硬磨,说刚才警察还说过,我应该四处走走了解这个城市。最后她答应了。
露风禅一直蹲伏在我的床边。它看上去精神还好,护士还好心地在它面前的一个盆里放了些吃的东西。看到我从床上下来,换上衣服鞋子要出门的样子,它高兴极 了。看来连狗也不喜欢医院。而我从小就害怕医院,医院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微笑的,医院里的气味永远是那股刺鼻的让人想到死亡的来苏水味。而父亲因为经常咳嗽 老往医院跑,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同情。
看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脸略微还有些淤青,电石火光间我猛地看到昨夜那人用我的钱夹左右开弓地扇我的脸,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如果当时我没有用扳手击倒他,那么…他可是个犯过抢劫强奸杀人罪的兽!-我用力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走到街上,阳光灿烂,空气里有股清新的味道,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光。
不远处就有一个网吧,我走进去。里面没几个人,老板看到我脖子上的绷带与身边一条戴着防咬圈的狗,露出惊异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引着我走到一台空电脑前坐下。
我打开自己的邮箱,倒是有不少邮件,但没有一封来自我最想念的哲。我回了些该回的邮件,最后决定给哲写封长信。
在开首写下“亲爱的”,大脑却随即变得一片空白。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该说的不都在以前的邮件与手机短信里说过了吗?还是应该告诉他昨夜的事?告诉他古有孟姜女千里寻夫今有wei姑娘千里追男友为了把他追回来我一路风尘仆仆甚至差点丢了命?
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盯着空白的屏幕发呆。
十分钟后,我放弃了。退出邮箱,结了账带着狗走出网吧。
我一点也不想回医院去,就在街上闲逛。跟宜昌一样,重庆也在长江边上,长江边上的地方都有股特别的鱼腥味,让你联想到水、生命、激情、危险之类的东西。我从小就对水既害怕又迷恋,喜欢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但在水中又无法呼吸。任何事都有其两面性吧。
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中山三路上,而不远处希尔顿酒店赫然在目。
一开始酒店的服务生怎么都不让我带我的狗进去。我身上穿着的都是名牌,但可惜是那种一点也不张扬看着不像名牌的款式,薄薄的Comme des Garcons上装故意弄得皱不拉叽还剪几个洞拉几道毛边,Cartier手袋标志也不是很明显。一方面那的确是我的审美趣味,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出行 “不招摇”的安全准则。只是此刻我脖子上的绷带与狗脖子上的防咬圈让人起疑,何况此酒店明确地有“不准带宠物入住”的规定。
“第一,我并不是要入住,只是想在泳池边喝上一杯;第二,我与我的狗有极需放松的理由。”最后我说,准备着他们再拒绝的话就立马走人。
一个挂着“大堂经理”胸牌的男人走过来,突然问我跟我的狗是不是今天早报上报道的昨夜勇斗一在逃通缉犯的主角?我一怔,随即脸红了。-大约整个城市都难找第二个带着狗的脖子上有伤的外地女子了。我们是如此明显。
我手足无措,正要扭头就走,经理却唤住我,说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泳池售票处也有泳衣出售,我挑了件黑色的,穿戴完毕,与狗一起出现在一汪蓝色动人的水波边。
周围漂亮、优雅、干净。一切都是轻声地在进行,见到的人脸上都挂着礼貌的微笑,久违的文明!
径直地走下泳池,双手扶在不锈钢扶手上,在水中的台阶上缓缓坐下,水的浮力立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感。我长长地舒了气,突然觉得安全了,我又重新在异地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找回来了在上海优裕安逸生活的浮光掠影间的一个片断,哪怕只是暂时的、短短的一个片断,也是好的。
恍惚间,我像一个婴儿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温暖的,被宠爱的,外面世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没有无休止的旅途奔波,再没有空气郁闷的长途巴士里的浑身酸 痛,更不再有陌生地方陌生的脸孔后藏着的不可预测的玄机。短短几天的经历几乎让我对所有的陌生人充满了疑惑,你似乎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他们嘴里 出来的话又有几成的可信度。
我闭上眼,让水温柔地抚摩全身,同时又小心地仰起脖子不让水碰到。
露风禅临水而坐,好奇 地看着我,然后又看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了一会儿,伸爪到水里轻轻一点,随即迅速地收回爪子,似乎被自己激起的那一点小涟漪惊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它 作了个决定,伸舌头到水里一卷,似乎是渴了吧。我连忙制止了它,水里的漂白粉对它没有好处。而它也十分地机灵,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偷偷地,极快速地,仿佛 知道这都是不合酒店规定的举动。
这时手机响起,我连忙走回池边的躺椅,看看号码,阿sa打来的。我裹上毛巾坐在躺椅上给她打回去,很快听到一个颇有精神的声音。“hello上海公主!”她招呼道,“很高兴你还活着!”
我咳嗽了一下:“是啊,幸亏我还活着。”暗自确定她不会相信昨夜的事。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店里的李阿姨只说你往西边旅行去了,可我想不会那么简单吧。你是不是跟哲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哲突然离开我了。”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好像这事已发生在一百年前了。
“我猜就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不然你怎么会好好地突然跑到西边去了?西边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除了你男朋友的老家在那儿。”
“你能猜到哲会像这样突然地离开我?!”我反问,为不得不重新面对我一直在回避的话题而感到痛苦。
“不,我不是指这个。”阿sa语无伦次起来,“不过,你好像也从来没有透露出要死心塌地跟定他一辈子的意思啊。”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 难道她说的不对吗?过去几年里跟她或跟其他人聊天时,我没有一次是坚定地说过要与哲永远在一起,就连朋友们有时半开玩笑地问起几时跟哲结婚时,我也 避而不谈。我原本是想这是属于我与哲的私事,不想跟外人即使是朋友们聊。或许,这与我自小就养成的习惯有关。母亲从来就很注意跟邻居们保持适当的不远不近 的距离,别人家的事我们不会去打听,我们家的事也不必要让无关的人知道。所以我被父母教育成一个从小就懂分寸的孩子。
现在回想一下,我 这次对哲求婚的拒绝又何尝不是与父母在十多年前留下的阴影有关?先是父亲意外身亡,紧接着一年后母亲抛下在上海的一切远嫁他方。曾经那样美满的令人羡慕的 家庭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曾经那样恩爱的从没吵过一次架的夫妻也经不起生死分离,转眼说再嫁就再嫁了,更不要说母亲嫁的还是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年纪大她很多 的外国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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