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问出这个结论就感到心满意足了。老陈去过的中国城市不下少,他知道一线、二线和三线城市现在都非常繁荣,甚至县级市都建设得不错,城市老百姓好像都活得很好,小康是没问题的。老陈心里没底的是农村,他只在城市近郊农村旅游过而从没在农村长住过,所以,他每隔一段日子就问胡燕农村情况变好还是变坏,好像打长途给亲友问好,知道一切平安就踏实了。知道了农村情况也比以前好,老陈就可以告诉自己:整体来说中国越来越好,然后心安理得的去过他的好日子。至于农村良性循环周期的详细状况-详细状况交给专家学者去管吧,老陈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得太细。
方草地突兀的问胡燕:“胡老师,您对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省市正式开始之间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胡燕好像不太知道方草地在说什么。
方草地:“就是之间那一个月,准确来说是之间的二十八天时间。”
胡燕很耐心的说:“人民日报头条刊登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也就是美元一次性贬值三分之一,中国推出盛世新方案刺激经济的那天,是同一天,这是总所周知的事情。我不知道方先生你说的二十八天,是用什么计算方法。”
方草地不说了,老陈心想,老方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老陈问胡燕关于她跟别人一起做的那份基督教地下教会在中国的报告。
胡燕说:“我们建议中央必须把宗教问题脱敏化,就是解除敏感,不要当敌我关系来处理,甚至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要加以正常化,就是把宗教当做正常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从错误政策中总结经验,不能重复镇压法轮功的错误。”
方草地附和说:“千万不能,千万不能,太作孽了。”
胡燕点头。
老陈另有所思,问:“胡燕,你对麦子不死这四个字有什么想法?”
胡燕说:“我对基督教经文不熟,好像他们福音里有这么的一句,落地的麦子不会死,大概如此,很多基督教徒都知道这段,河南有一个家庭教会就叫落地麦子。”
老陈警觉的问:“河南哪里?”
胡燕说:“河南豫西或豫北吧,准确地点我要去问另一个研究这方面的学者。”
老陈认真的说:“你替我去问一下准确地点,好吗?”
胡燕说:“没问题。”
***
跟胡燕分手后,方草地说:“胡老师人很好,但她不是我们的同类。”
老陈说:“还好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不是你的同类。”
方草地说:“我从她的神情,早就猜到。她乐乐呵呵的。果然,她都不知道有失踪的那个月。”
老陈劝方草地:“关于失踪的那个月,老方,你听我的,算了吧,别去找,犯不着,人生苦短,好好过日子吧。”
方草地不接话,老陈知道他再有本事,也改变不了方草地。方草地叫板,谁也挡不住。
上了车,方草地说:“老陈,赏个脸到我和张逗妙妙家吃顿便饭。”
老陈并没有很想去方草地家,但念到可能需要他帮忙找小希,而自己今天也没事,就答应了。
方草地又来劲,边开车边指着长安街的那边说:“那一带,以前有很多很多上访的人在那里,我还特意去找过,看看这群人中,有没有我们的同类,结果您知道发生什么,一个上访者都找不到,南城那些他们住的地方也都拆光了。本来我还在想,说不定您的那个朋友也躲在那里。”
老陈也好几年没想到这些外地来北京的上访人群了,不过他知道一点,就算上访人群还在,小希也不会在其中,因为那一带是高检高法所在,小希一定会躲得远远,不想给熟人看到。
方草地继续说东说西,天南地北跳跃,老陈都听不进去,心想早知道老方住得这么远,就不来了。
到了怀柔妙妙的家,方草地介绍张逗、妙妙和部分猫狗给老陈认识,然后带老陈进他的屋里。屋里四壁都是铁架,放满剪报、报刊和破烂杂物,中间是张书桌、几张折椅和一张折叠床。
方草地指着一堆报刊说:“老陈这些都是我花了两年时间,在全国各地找回来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二十八天发生的事情,是跟大家所说的不一样。您是读书人,一生追求真善美,为真理而斗争,您一定能体会我的苦心。您慢慢看,我去准备我们的烛光晚餐。”
老陈无奈的留在屋里。妙妙拿了一盘巧克力曲奇饼进来,放在书桌上请他吃,然后也出去了。
老陈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无糖曲奇饼放进口里,又抽出几本过期的地摊刊物,几张旧的地方小报,胡乱的看,真不知道方草地从中看出什么历史真相。然后,也看了一张半张的《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中国青年报》,一本半本的《财经》、《南风窗》、《亚洲周刊》。
老陈回想,自己那段日子都待在北京,好像是平平安安,无惊无险,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否则应该会有印象。从方草地收集的所谓证据来看,外地可能发生过一些动乱,但这不稀奇,中国这么大,每天有地方发生动乱也不稀奇,自己从来不找这种新闻来看,就算看到,也会立即略过,所以不知情。中国之大,自己不知情的事情可多了,像瞎子摸象,谁能知道全貌?这在知识论层面上是不可能的。方草地一鳞半爪的证据,不说明什么。其实说整个月不见了看来是不准确的,只不过大家对那个月的记忆不同而已,况且中国的事情,你可以找它坏的一面来看,多坏都有,只看它好,也确是一片大好,大国都是这样,你想想美国、印度,不都一样?那有什么稀奇?不管了!最重要是当下,世界经济都陷入冰火期,中国盛世却刚刚开始。小希,你在何方?希望你能跟过去说再见,回来过好日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过,我们就一起过。
可能是巧克力曲奇饼的缘故,老陈心情好起来了,对找小希的事更有决心了。
在初夏的黄昏,露天烛光晚餐的情调确是让人愉悦。老陈坐在桌旁,方草地烧菜捧菜放满一桌,叫老陈先尝,又喊张逗弹西班牙吉他制造气氛,不远处妙妙跟那些猫狗在随音乐起舞。老陈尝了几口菜,还真不错,问方草地:“你做的什么地方的菜?”
方草地说:“杂碎菜。你看,四川泡椒、湖南豆豉、广东虾酱、泰国香茅露,还有咱们自己种的香菜,意大利罗勒、越南柠檬叶、中国葱,随吃随摘,都是有机的,用咱们自家的猫狗加上人粪堆肥的。”
吃饭时候,聊得高兴,最令老陈想不到的是方草地说了为什么崇拜老陈。老陈以为是自己的文笔征服了方草地,原来却是因为说了一句老陈自己都不记得的话。八九年的时候,方草地接受老陈的访问,一直在说自己的预感有多灵。七一年看到颐和园一带封路就感到毛或林彪出状况。七二年在香港重庆大厦凭窗看弥敦道,眼看着对街有人跳楼死,就预感香港要出事了,果然不久香港股市从一千七百点跌到只有一百多点。在美国嬉皮公社的时候,有天大伙敲锣打鼓庆祝越战结束,方草地眼前却出现越南人逃难的幻景,后来也应验了。说着说着,老陈打断他说:“这些预感,有意义吗?改变了任何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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