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头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怎么又落入读小学初中在班上被孤立遭打击的地步,那种革命群众一个个站起来指责的批斗会?我的哥姐嫂子姐夫围在我四周,我倒底做错了什么?
三哥一开口,我就明白大姐在离家前,把我给出卖了,她把我这段时间问她家里的事,以及她的种种推测全都抖了出来。大姐在上轮渡前对我说的那些 话,也是家里其他姐姐哥哥们的态度。我早就应当知道大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共产党的天下,她自己的生活,还有这个家,都得天天乱,她才舒服。
“你作个选择,你要哪个家?”
“你吃我们家,穿我们家,吃的甚至是从我们的嘴里硬拉出来的东西。我们不怕你走,你走也要把这些年的生活费,还有住房钱看病钱学杂费弄个清楚。”
“我们没亏着你,你倒好意思去见那个人。为了你,我们吃了好多苦,为了你,我们背了十多年黑锅,让人看不起。”
“把你养大了,快能挣钱了,你想一跑了之?”
二姐一直没说话,这时打断他们,“让她自己说。”
“说啥子?”我只装不懂,这是以前在学校挨批评学会的策略,不过在这种场合我的脑子确实转不过来,连委屈也说不清道不白。
“他是不是要你离开我们家,跟他走?”
“说话呀。”
我站了起来,三哥把我按到凳子上,不说清他们不会放我。我看了过路的几个小孩几眼,他们拿着毛皮球。
我既不喜欢这个家,也不喜欢别的家,我根本就是没家的人。不管谁欠谁,你们都离我远一点!但我只是回过头来,截钉斩铁地说:“我不离开家,你们想赶我走,我也不走。我只有这一个家。”
他们都一下愣住,原准备着我大哭大闹跟他们算谁欠着谁。他们没有想到,我完全没有打算切断和这个家的维系。我也丝毫不提我生父对这个家所做的一 切,包括他们一口一声的钱。人都有个毛病:容易记仇,难得记恩。他们认为亏了,也有道理:在最难受的灾荒年,因为我挨了饿;由于有我这么个私生妹妹,他们 在邻居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夹着尾巴做人。我情愿承认自己是欠了这个家,我永远也还不清他们的情。
“好吧,”三哥说,“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说的,不准讲给妈听,不准让爸爸晓得你已明白身世。记住了?”
“记住了,”我点头。“我不会让爸爸难过的。”
我想对他们大叫,叫出我的愤怒,我的委屈。但我没有说话,我眼睁睁瞧着他们对我唠唠叨叨一阵威胁之后,一个个走掉。从小到现在,我从骨子里怕我的姐姐哥哥,跟怕老师同学一样,我不敢对他们吵,我总是让着他们,避着他们,总情愿呆在一个他们看不见我的角落。
他们端着凳子回家后,我一人坐在空坝里,脑子轰响,我感到有金属锉金属的声音凶猛地响在耳朵口上。
我起身,拿起小板凳,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突然,我放下小板凳,我象童年时一样飞快地跑起来,往中学街那坡石阶跑,跑到长满野草的操场上。我跑 呵跑,直跑到更空荡荡更漆黑的山顶上,到最后一步也挪不动,就停在一棵总是粗脖子树前,靠着树,才没有瘫倒。一个防空洞正阴森地对着我,不是说国民党到处 埋下炸药吗?那么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大定时炸弹,它为什么不在这一刻轰隆隆地爆炸?让这座城市只剩茫茫一片废墟。
我有好些日子未去学校,哥姐审问我的那个晚上以后,我的身体变得很虚弱,总是头痛,发低烧,浑身瘫软无力。母亲已从厂里退休回家,把二姐的小儿 子领回家来带,她对我比以前好,但我看着家里每一个人都比以前更不顺眼,他们的脸跟这条街所有的房子一样歪歪扭扭,好象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邻居们为庸 俗不堪的话大笑,或为了小事吵闹,在街上追来追去打架。这一切对我来讲,全都成为我生活之外的东西,喜怒不往心头去。
家里人依然把我支来唤去做事,空下来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不见人,也不愿被人看见。
这天我正挑着一罗筐垃圾,往坡边去倒。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同学。她问:“你生病了,啷个不来上课?”
“上课?”我的声音沙哑。
“是呀,上课。”这个同学平日不搭理我,这天忽然跟我说话,可能她认为我真是病了。
“你不想考大学啦?”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真的忘了考大学这事。她笑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笑容收敛,“那你肯定不晓得, 历史 老师死了。”
“你在说啥子?”我的声音大得出奇,几乎吼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你做啥子惊惊咋咋的?他自杀了。”
我赶快把罗筐往院子里一搁,就往学校走。
那些天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是我一生度过的最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的精神象被截了肢,智力也降低了。才没多久 历史 老师就变得很淡薄,我前一阵子对他狂热的迷恋,好象只是一场淫猥的春梦。此时, 历史 老师一勒脖子又冒了出来,切断了我自怜身世的伤感,我的脑子整个迷糊了。
我往学校去,我不是想问第二个人。不是不相信我的同学,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的确已经发生了。回想 历史 老师说过的话,我应当早就想到会出现这种事,他早就想了结自己。
他拿着绳子,往厨房走去,他不愿在正房里做这事,害怕午睡的女儿醒来吓坏:吊死的人,舌头吐出来,歪嘴翻眼,阴茎朝前冲直,屎尿淋漓。他不想在 她幼小的纯洁的心灵上留下一点儿伤口。他拿着那根让他致命的绳子,推开厨房的门,从容地将绳子扔上不高的屋梁,他站在一条独凳上,使劲系了个活结,拉拉绳 子,让结滑到空中,他才把脑袋伸进绳套里,脚一蹬,凳子倒地,他整个人就悬在了空中。
这一刹那,他的身体猛地抽紧,腿踢蹬起来,手指扣到脖颈上,想扳开绳子,但那只是自动的生理反应。绳子随着身体的重量摇晃了几下,梁木吱呀地叫了一阵,他的双手垂了下来,就永远静止了。
我看见了,你就这样静止了,连一个字也不愿留下。当然你没留话给我,我对你来说算得上什么呢,相比这个总难挣脱厄运的世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匆匆与你相遇过,什么也不算。
是的,就是什么也不算,你连再见我一次都不愿意。不过哪怕你来找过我,我正在一种昏昏沉沉的世界里,我正在出生之谜被突然揭开的震惊中,就是找 到我,我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呢?哪怕我心里想起你,也觉得无妨再等几天,等我静下心。或许我认为要不了太久,我还会和你见面,起码在学校上课时,我们就能见 到。回想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开始我就忽略了眼神与眼神融合的一瞬刻,我是能够抓住那些真正相互沟通的时机。如果我那么做了,此刻心里就会平静得多, 可我没有能那么做。
是的,我有责任,如果我多一些想着你,应该是有过一个挽救你的机会,至少是死前安慰你的机会?但我没顾得上你。
可是见了面,也没用。我从你身上要的是安慰,要的是一种能医治我的抚爱;你在我身上要的是刺激,用来减弱痛苦,你不需要爱情,起码不是要我这么 沉重的一种爱情。是的,正象你说的,你这个人很混帐,你其实一直在诱惑我,引诱我与你发生性关系,你要的是一个女学生的肉体,一点容易到手的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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